■刘慧婷
我家常年种着仙人掌，虽然是在北国，虽然北国的冬天很冷。天一开始变凉，我们就在通着暖气的阳台上，腾出一个温暖的、朝阳的地方，把它从户外搬进去。它扑扑棱棱地占据着阳台的一大块地方。从此，那里整个冬天都没有人敢靠近，怕扎着。可是我家依旧执着地种着它，一年又一年。
有一年搬晚了，把它冻伤了，又有一年在搬运的途中不小心把它碰掉了几片，反正每年都会出一些小状况。搬一件浑身带刺的家伙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片状的块茎上，正面是刺，反面是刺，边缘也都是刺，摸哪里都会有被刺到的危险。何况几十年了，它已长得十分高大，高大得有些摇摇欲坠，让人担心的是，它还在不断地拓展着领地。每次搬运它无异于进行一场战争。每一次“战争”的总指挥都是父亲。
当过兵的父亲声音洪亮，把他当年做指挥官的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每年搬仙人掌的日子是个慎重的日子，不能早也不能晚，既不能让它冻着，又要让它尽可能多地晒到太阳。天气一转凉，全家人都开始密切关注着天气预报，虽然天气预报总是不准。到那天更是全家人齐上阵，嗨哟嗨哟地搬仙人掌。从一楼到四楼，或者从四楼到一楼。先抬哪里后抬哪里，哪里用绳子哪里用木棍，哪里要倾斜一下，一路都有父亲洪亮的嗓音追随着。每到关键时刻父亲还要喝上那么一嗓子。熟人都知道我家如此的大动干戈是在搬仙人掌，不熟的人会以为我家在吵架。
父亲从不怀疑他的指挥能力，每次搬运途中出现的那些小的状况，他坚定地认为都是我们执行命令不到位造成的。在每次仙人掌受伤的时候，按惯例父亲都要冲我们大发雷霆，一年两次，很准时。有时候当着外人的面，父亲就发起火来了。低！低！说了抬低一点为什么不听！歪一下！好！停！停！停下！父亲一个人指挥，怎么听怎么像是许多人在吵架。那棵仙人掌就是一个不可碰触的地雷。
外人对我们家的嗜好不可理解，都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们问：这东西有什么好？能吃？长得也不好看还尽刺刺子！唉，没有在异乡漂泊过的人，怎么能懂！
仙人掌永远是我和家人内心深处不可碰触的情感净地，每年在搬进搬出的过程中被扎无数次，依然如故。我们没有丢掉它，全是因为那个海岛。我们已经离开海岛几十年了。我们不忍舍弃的是一种寄托和怀念。
仙人掌是那个海岛上生长得最旺盛的沙滩植物。任何一块沙滩上，在阳光普照下，总是滋生出那么一片绿色的丛林——仙人掌林。那些仙人掌，挺拔而倔强地把它们的尖刺刺向灼烫的空气，刺尖上闪着白光。薄如蝉翼的黄的和红的花朵，在这白光中怒放。
海岛上仙人掌的果实在阳光照耀、海风吹拂下鲜红欲滴。谁累了乏了饿了渴了，采几个野果子吃就解决了，在人烟稀少的海岛上，大自然的馈赠永远是丰厚的。无论是那些熟透了的果子，还是那些掉落的块茎，一场雨就繁衍了，林子在不断地扩大。
我在一个适合仙人掌生活的环境下生长了许多年，我现在的执拗、我超强的适应力、我的忍耐力，很难说和仙人掌没有一点关系。
海岛上的仙人掌还可以充当篱笆的作用，哪里不让过人，杵上棵仙人掌，哪里不让走，杵上棵仙人掌。也不用浇水，也不用施肥，什么都不用，阳光一照，露水一打，过不了多久，一片一片的仙人掌就会把路封起来。
岛上的居民习惯在菜园周围，在鸡窝子周围都用仙人掌的叶片杵上一圈，过不了多久简直就什么都挡住了。小鸡子也不到菜园子里偷菜了，蛇也不敢再来偷吃鸡蛋了，天下太平。父亲那时候也学海岛人的样子在菜园周围、鸡窝子周围栽满了仙人掌，它们一年年地长大，一年年地开花，一年年地结果。
天下太平并没有让母亲少操一点心。有一次，我为了摘一朵仙人掌花，那是怎样美丽的一朵花，美丽得让我忘记了刺。我把手伸进了仙人掌丛里。结果可想而知，我的手被扎成了刺猬。母亲捧着我的手，心疼得流泪。母亲用小镊子给我一根根地拔刺，拔一根唏嘘着问一下“痛不痛”，我流着泪摇头。流泪想必是痛，摇头想必是不痛，流着泪摇头想必是我敏感的心灵被刺出了太多和疼痛无关的东西。
母亲好不容易将我手上的刺择干净了，连那些断在肉里的也用烧过的针细细地挑出来，以为这样就没有事了，谁知第二天我的整个手掌像气球一样肿起来。肿得一道褶子也没有，肿得连弯都弯不了了，而且，麻酥酥的，怪怪地泛着青色。我看着这只怪手，很担心它会长出刺来变成一片仙人掌。
担心手掌变仙人掌的恐惧一直持续了许多天，母亲每天坚持用肥皂水给我搓泡，终于使它恢复了正常的肉色。我从此不敢再碰仙人掌。那些到菜园偷菜的小鸡子还有到鸡窝偷蛋的蛇，大概和我一样被刺成了刺猬才不敢再来的吧。母亲说，好在扎在手上的都是些大刺或者半大刺，若是被那些小毛毛刺扎上就更了不得了，它会顺着血管游走到心脏里去，让人心痛却又没法把它拔出来。母亲的说法大概是真的。
大概小时候的那次被扎，真的在我身体里遗漏下了一根毛刺，它随着血液走进了我心里，从此再也无法从心里拔出来，从此再也无法忘记这个满身是刺的家伙，从此一年年地把它搬进搬出。看着它，心会颤一下，想起一些和海岛有关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