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前行的旅程

字数:3152 2022年09月30日 综合

■冀新芳

       初夏的周末,二哥打开电动卷帘门,缓缓地把汽车倒到大街上,枣红色的电动汽车驶离我的视线。二哥把在济南工作的大侄女送到汽车站,傍晚再去送读高三的小侄女。二哥今年五十岁了,头顶和鬓角又新增了不少白发。他从十几岁开始,就接送在外求学的我和大哥。如今,仍然要接送他的女儿们。从村庄到县城,从县城到村庄,为了我们的远行,他一次次往返于这一段路程。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像一道闸门瞬间打开,无数个画面蒙太奇似的呈现在我的眼前……

       雪后的田野空旷而辽远,淡黄色的阳光懒散地铺在平整而洁白的麦田上,反射出亮晃晃的金光,刺得人的眼睛痒痒的几乎流下泪来。路上交错着各种花纹的车辙,被压实的雪与泥的混合物黑乎乎的,使原本并不平坦的土路一棱棱的,又硬又滑。一头体形健硕的黄牛拉着一辆地排车,匆匆地迈步前行。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坐在车辕上,脸上挂着羞涩而灿烂的笑,手握一杆短短的小皮鞭,不时地挥舞一下,吆喝一声。车厢里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手里提着大书包,她的身旁躺着一口袋面粉。这个场景犹如一幅久远的画,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个少女就是去县城读高中的我。
       恍惚间,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我觉得二哥送我是很自然的事,甚至是他应该做的事。至于二哥的心情,我却浑然不知。直到今天,我才幡然醒悟,二哥只比我大两岁,他也应该和我一样去学校,而不是每天守着土地和牛过日子。他送我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他笑容的背后可曾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心酸?他是不是羡慕我可以去上学,责备自己早早地离开了校园,而在外人面前刻意伪装乐观呢?可是,小学毕业后的他很坚决地脱离了校园,在父亲严厉的棍棒与呵斥下,仍说出了决不后悔的话。父亲无奈地同意了。
       十三岁的二哥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延续了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仍在发挥着最后的能量,每当夕阳的余晖在绿色的田野洒下片片金光,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赶着牛车匆匆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他不时地关注着路况指挥着牛的脚步,与相遇的乡亲欢快地打招呼。春种秋收,耕地拉车,都是二哥与牛相依相伴的身影。他和牛一起无怨无悔地为家庭负重前行。
       我读初一时,学校要求勤工俭学,每个学生割多少斤青草,交到学校晒干后卖掉充当班费。二哥骑着自行车,后座坐着我,旁边绑着一筐青草。我们穿行在碧绿色的乡野,二哥骑车技术娴熟,带着我和草筐并不吃力,但是炎热的天气和奔波,额头的汗水顺着红红的脸颊流下来。班主任过称后,二哥把满满的一筐草倒出来,皱着眉头对我老师说道:“她自己打(割)不了这么多,这些都是我给她打的!”语气里既是心疼我,又有埋怨老师的意味。老师讪讪地笑着说:“她年龄太小了。”我羞愧难当,我只割了一小筐草,大筐的草是二哥喂兔子的,却充当了我勤工俭学的任务。
       从初中到高中,二哥为我送面、送钱、送衣物,接送我,一次次地往返于村庄和我的学校之间。父亲在我们的村子当民办老师,时间上不那么自由。大哥和我上大学之后,每次放假,不管是接还是送,都是二哥的活儿。冥冥之中,二哥分担了父亲的责任。地里的农活,二哥分担了一大半,我们初中和高中的学费,大学的生活费,他都付出了一半的心血。
       不管什么时候,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要供应一个大学生都是很艰难的,何况我们家有两个。为了贴补家用,二哥垒了简易的多层兔舍,养了五十多只长毛兔。他每天割草喂兔,给兔子剪毛,打防疫针,向邻居取经引进种兔,忙得团团转。每当我们放了暑假,二哥就托在城里工作的堂哥找活干,多数是通下水道、挖地下管道等体力活。正值盛夏,室外温度四五十度,二哥每天骑着自行车带着铁锨早出晚归,汗湿了衣衫。那时候二哥十八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他为我们的未来铺就了一条平坦的路,从没有一句怨言。
       有一年春节后,我是正月十六开学,大哥则是十五开学,父母与大哥都问我愿意俩人一起走吗,而我却想在家过完十五再走。二哥始终一言不发,他默默地骑着自行车,十五那天把大哥送到汽车站,第二天又沿着同一条路送走了我。那时候没有羽绒服,没有机动车,二哥不喜欢戴帽子,只围了一条厚点的围巾。他的耳朵冻得通红,耳廓边沿结了痂成了酱紫色,他的手指红肿,裂开一条条血红的口子。可是他面对我,却总是洋溢着灿烂而亲切的笑。此时的他,又隐藏着怎样的心情呢?我们都飞走了,只有他守着土地和家园,他是否带着深深的失落与遗憾回到家,面对父母却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只有在某个失眠的深夜才独自暗暗垂泪呢?
       我参加工作之后,二哥结婚了。由于二哥善于管理,不辞辛苦,还有倔强、不服输的性格,庄稼的收成都很好,梨树结出的鸭梨个儿大,卖的价钱也高,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我说,你为了供我们上学,受这么大的累,多干了多少活啊!他淡淡一笑说,我受累是为了我自己过得更好啊,每个人的命都是不一样的。每到采摘鸭梨的时节,我都回家帮忙,二哥早出晚归,摘梨卖梨,忙得昏天黑地,吃不好睡不好,他却整天喜笑颜开,和乡亲们、雇工们开玩笑说趣事,毫不计较苦累和汗水,总是保持乐观的心态。
       上世纪九十年代,二哥买了农用三轮车。每逢雨雪天气,二哥不论有多忙,都会开着农用车,拉着我的自行车和我,把我送回县城。尽管繁重的劳动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但是我一旦用到他帮忙或者接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十年前,二哥盖起了小型养猪场,养了五六头母猪,四五十头小肥猪,二哥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几年后,为了给猪买玉米方便,二哥买了一辆客货两用的五轮柴油车。去年,又花了五万多元,买了一辆漂亮的电动汽车,来县城方便多了。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年初一,我的家乡有上坟的习俗,我们这一辈兄妹五家人都从不同的城市赶回老家。大堂哥说,幸亏你在家了,不然老人去世了,找谁来安葬呢?我说就是啊,我们都回来了,去找谁呀?我们不就没有家了嘛!
       常听人说,父母在家就在,可是父母不在了呢?有兄长在,家就在。虽然在城里住了二十多年,但总感觉心是飘着的,只有在老家,我的心才是踏实的。二哥给了我们一个共同的家。因为农村的家才是我们的根。
       前几天,小侄女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两个侄女考上的都是全省排名前十的大学。二哥二嫂用半生的辛劳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功不可没,该是此生无憾了吧!
       从青葱少年到知命之年,二哥一直奔忙于我们旅途的起点和终点,陪伴我们往返于村庄与城市之间,这是必不可少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段旅程。他在这周而复始的奔走中消耗了青春,仿佛他的一生都将奔走在亲人的生命里并倾尽所有。因为他始终在我们身后,默默地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