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牛

字数:4533 2023年10月13日 综合

       水落坡学区   常树国

        一

       父亲一辈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唯喜养牛。
       父亲对牛充满了感情。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村集体解散了,我家和大伯家共同分得了一头大母牛。这样,父亲算是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牛。有了牛,父亲很知足,喂草、饮水特别用心。白天,父亲把牛牵到树荫下,傍晚,再把牛牵回牛圈里。牛圈打扫得干干净净,父亲每天都会把牛粪清出牛圈再撒上几锨干土,他担心牛卧在粪尿上会受凉。牛圈门口放一把破扫帚,他硬是把牛身上打扫得连一根草刺也找不到。半夜时分,月朗星稀,父亲总要到牛圈走一遭。亮上那盏灯火如豆的煤油灯,俯身看看牛身子底下是不是潮湿?牛是不是正常倒嚼?卷上一支烟,陪牛待一会儿。走这一遭,心里就踏实了,再回房睡觉,一觉到天亮。
       可惜家里有牛的日子,半年后就结束了。大伯家想开香油坊自己磨香油,他想自家买一头小毛驴。没办法,两家只好拆伙把牛卖掉了。
       自此,我家好几年没有牛。
       没有牛的日子可真难啊!每当麦收时节,麦子割倒在地里,父亲就犯了愁,人家都用牲口,不得闲。他只好把麦个子装上地排车,用人力拉。麦子拉到打麦场,铡下麦穗,晒干,父亲和母亲用绳拴在石磙架子上,另一头绑上一根木棍,用人推石磙子轧麦。六月天儿,骄阳似火,晒麦、打场还要趁晌。当午的太阳光就像万把利剑,刺得人汗流浃背,难以承受。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大弟,抱着那根拴着石磙的木头,一圈圈地转着轧麦子,那种热,那种艰难,那种难熬,至今我都难以忘记。
       没有牛的父亲,也失去了男人的尊严。邻居家瘦小枯干迈着小脚碎步的二奶奶,曾当着我父亲的面乜斜着小眼睛说:“全村就你家穷,你这四个儿子以后都得打光棍儿!”父亲看看自家不大不小四个儿子,默默地低下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后来,每每说起这一幕,父亲总是教育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口气,活出个人样来!我深知父亲心里的苦,发奋苦读,终于不负父望,初中毕业就考上了惠民师范,成为我村几十年来首个跳出农门的人。
       二
       父亲的孩子们逐渐长大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渐渐好转起来。
       我家人口多,分得的土地就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父亲不怕吃苦受累,种了五亩棉花,当时,棉花属于经济作物,比起粮食来,还算是比较值钱的。就这样,攒了两年卖棉花的钱,父亲从集市上牵回来一头牛,一头真正属于自己的牛,一头可以生小牛的牛。  
       这头母牛自进了我家的门,就非常“争气”:一年生一头小牛犊。第一头小牛犊养大卖了钱,父亲找邻里庄乡和亲戚买砖打基、拉土和泥,垒起来五间土屋框子。第二年生的小牛犊卖了,父亲买檩条、铺红瓦,全村第一家盖成了脊顶瓦屋。太阳下的红屋瓦,亮得耀人的眼。
       没想到,第三头小牛犊长到快能出栏卖钱的时候,却病了。这头小牛,父亲本来是想要养大卖掉后再盖一座房子的。他的儿子们大了,没有房子怎么娶媳妇?看看生病的小牛,父亲一宿急得嘴上就起满了燎泡。父亲打听到距我村五公里远的沾化大高乡西范村有个医术高明的兽医,牵上小牛就去了西范。
       当时,我已经师范毕业分配到水落坡乡长庄中学教书。牵挂着小牛的病情,也牵挂着父亲,下午放了学,我就骑上自行车一路打听来到了西范村。在西范村西南一个空旷的场院,我找到了父亲和他的牛。场院不大,旁边还有一个小土屋,远远地,我看见父亲蹲坐在小土屋旁边的树荫下,一旁趴着他的牛。我问父亲,牛治疗得咋样了?父亲脸上露出了微笑,说好多了,再治疗个三两天就可以回家了。我问他在这里吃什么,住在哪里?他一指旁边的小土屋:“晚上,我和牛就住在这小屋里。夏天,又不冷,就是有蚊子。来时,我从家里捎来了火烧,”他又指了指不远处庄稼地边上的菜园,“那里还有现成的葱叶。”
       我走进小土屋,里面空空如也,只一张破草席子竖在墙角。屋子里还有一股子牛粪的骚臭味,我赶紧走了出来。看看父亲,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悲苦神情,只要治好他的牛,这点苦,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我瞅见他挽起裤腿裸露着的小腿上,满是密麻麻的小红疙瘩,还有搔痒后留下的一道道血痕。不由地,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慌忙把头转向了小牛。小牛正安闲地趴在树荫下,已然看不出多少病态,看来小牛的病确实正在好转。
       几天过后的周末,我回到家里,到牛圈一看,却没有看见父亲的小牛。母亲见我回家,忙对我说:“快劝劝你爹吧,都两天没吃没喝了。”“咋了?”我问母亲。原来,前天父亲牵着病好的小牛回家,走到离家二里地的路上时,小牛却突然倒地,四肢抽搐了一阵,一命呜呼了(后来听人说,这病叫“骨眼”,发病急,难治愈)。眼睁睁看着小牛在眼前死去,父亲焦急无奈,欲哭无泪。回村叫上几个人,用地排车把死小牛拉到邻村,卖给了一家屠宰户,几乎等于白扔。他回家闷头在炕上倒了两天,见我回来,他红肿着双眼,面容憔悴,摇摇晃晃爬起来,扒拉了两碗饭,一声不吭地走进牛圈,面对那头形单影只的老母牛,长叹一声,兀自下地干活去了。
       就这样,父亲失去了一头牛,也失去了他心头饱满鲜亮的希冀。
       三
       父亲不会因为逝去了一头小牛就不再养牛。
       他的老母牛半年后又生下了一头小牛。等到这头牛长大的时候,我正好谈成了一个对象。儿女长大,谈婚论嫁,按照农村的风俗习惯,男方自然是要拿彩礼的。虽然对方没有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但父亲说,人家亲家懂事理,彩礼让咱随便给,可咱也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拿出的彩礼能说得过去才行。父亲掂量了一下家底,告诉母亲:“咱就把这头小牛卖了拿彩礼吧!”
就这样,一头小牛,给我换回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新媳妇。
       再后来,二弟结婚的时候也是和我一个“道”:彩礼也是父亲卖了一头小牛的钱。
       父亲最辉煌的时候,是我家养了三头牛。两间相通的东厢房里,并排放着三个大牛槽,三头健壮的牛并排吃着草料,看着牛吃草的父亲,满眼含笑,旱烟冒出的烟雾里,也弥漫出喜悦的气息。我想,此刻他心里肯定会升腾着一股傲气吧?
邻居二奶奶的预言到底也没有成真:我们四兄弟一个也没“打光棍儿”,而且都儿女双全,日子过得都不算差,在村里也算是兴旺之家了。
       父亲喜养牛,我家三弟遗传了父亲的癖好,也钟情于牛。他下学的第二年,到离村不远的乡第三窑厂打工,挣下的第一笔钱就交给父亲,让父亲买牛来养,父亲不好违背三弟的心意,买回来一头健硕的公牛。虽是公牛,这头牛却丝毫也不“踢腾”,性情温顺,干活麻利,套车自己钻套,拉车不用吆喝,犁地不必扬鞭,吃草不挑不拣,活脱脱一头“神牛”。
       我家离村五里有二亩庄稼地,地偏远,收种比较麻烦。每次去收庄稼,父亲不使唤别的牛,总是套上这头牛,拉上庄稼回村的时候,只管坐靠在车辕上打盹就行,这牛绝对走不错路。金秋十月,耕地种麦,父亲牵牛下地,地头上套上犁,一声吆喝“得儿”,半亩地,一袋烟的功夫就犁完了。这时候,父亲往往让牛停下歇一歇,牛喘着粗气,站在地头自在地歇息着。父亲点燃一支烟,蹲下身来挠挠牛的肚子,赶走落在牛身上的苍蝇和吸血的牛虻。牛摇摇尾巴,父亲和牛对视着,眼神里溢动的都是满满的温存和感激。
       我们全家都喜欢这头牛。一年后,家里有事需要一大笔钱,父亲和母亲商量着就想把这头牛卖了,这牛正是值钱的时候。那天一早,父亲同往常一样,进牛圈拍拍牛宽厚的脊背,解开拴在柱子上的牛缰绳,牵牛出圈给牛饮过水,牛顺从地跟在父亲后面,慢慢地走出院子。牛也许以为这次同往常一样,自己会被牵去地里干活,它哪里知道,这次是要去十里外的水落坡集市卖掉它。一年前,父亲从那里牵回了它,而今,还是在老地方,它要被别的主人牵走了。
       三弟下班回家,像往常一样走进牛圈,却找不见他喜欢的牛,母亲告诉他,家里要花钱,牛已经卖了。三弟一听,咆哮一声:“这么好的牛也舍得卖啊?”跑进屋里,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四
       父亲养了一辈子牛,现在却养不动了。
       当大型机械渐渐普及,种地再也不靠牛力,收种庄稼仅以钟点计量消费的时候,养牛的意义就只剩下了赚钱这一条。可养牛是要付出劳力的:割草、铡草、青储,推粪、垫土、提水,七十多岁的父亲已经没有继续养牛的能力了。
       哞哞的牛叫声,时常回响在耳旁,养牛的往事也时常盛开在父亲梦的原野。父亲没有了牛。没有了牛的父亲,生活似乎也没有了盼头。“要不,再养几只羊?”父亲念叨着。羊吃草料少,买羊成本低,羊轻易不得病,养羊省心省力,赚钱还不少,最不济,年来节到给孩子们宰只羊吃也方便啊。这个念头在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的脑海里反复回旋着,这也许是他对生活最朴素的期望了。
       养羊!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拿定了主意。老父亲的眉头渐渐舒展,有期望的日子就有盼头。有盼头,才有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