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美

汉，一个地位卑下的“圬者”——泥水匠，却因为“其色有自得者”而被贤人记载千古流传。此人就是王承福，一个幸福了千年的泥水匠。
王承福，唐朝人氏。陕西西安近郊农民。他于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时，因安史之乱被招募当兵13年，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弓箭手。他作战英勇，屡立战功，被当时政府授以官勋，品阶大概是九品武骑尉，按理应当享受国家俸禄。然而他却放弃功业，退伍回到老家，租了两间平房，手持泥瓦镘，走乡串户，靠为人家泥墙为生。他干活很细致，但却从不多要工钱，只要能吃饱饭，付得起房租就行。如果挣得多了，有了结余，他也不用来置办田产家业，而是施舍救济路边的残疾病贫者。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靠自己手艺吃饭，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清清爽爽。
他对别人说：粮食，需要农民耕种收获；衣服，需要妇女养蚕织布；家具，需要木匠伐木并雕刻制作。每一个人不可能自己来做这些事情。我能做的事情也就是为别人泥墙盖房，只要大家各人都尽自己所能，干好自己的事情，互相帮助合作，社会就能和谐安定，每个人就都能生活得很好。皇帝勤勉政事，管理好天下；当官的，在其位谋其政，上为皇帝出谋划策，下为黎明百姓当家作主，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能力大的做大事，本事小的做小事，就像各种器具一样，虽然有长的有方的有圆的，但是，各有各的用处。如果人不劳动，却只想着贪图享受，吃香的喝辣的，那样就会招来灾祸。人有多大福分就享受多少福报，所以我只要活一天就好好泥墙，把人家的墙泥漂亮了，房子盖结实了，也就显示出我的功劳，体现出我的价值。做泥水匠虽然脏点累点，但是我能做得来，能写会算的那些体面活，咱没长那个脑子，咱天生就是干体力活的材料，所以也就不想那当官做将的事情。
王承福还对别人说：我干泥水匠已经30多年了，既为穷人家泥过墙，也为富贵人家干过活。有的富贵人家我去过一次，之后从他们家门口过，曾经漂亮的房子却变成了废墟。有的人家我去过两三次，之后再从门前过，也是墙头长草，屋顶落瓦，变成了一片废墟。询问邻居是怎么一回事，邻居说，房子的主人吃了官司，被判刑杀头了，树倒猢狲散，家里没有人居住，房子不就变成残墙断垣了吗？也有家产被查抄充官府，房子被充公的，这不就是福浅命薄享受不了那份荣华富贵吗？王承福说，自古就有富贵难守、兴衰无常的道理，还是像我这样靠力气吃饭，扪心无愧，吃得饱睡得香啊！
有人问王承福，你做泥水匠收入也不错，日子过得也算殷实，怎么不找个媳妇成个家业呢？王承福说，本事大功劳大的挣钱多门路广，老婆孩子跟着享福，而我一个又脏又苦又累的泥瓦匠，福薄功小，老婆跟着受苦受累，也不能让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孩子长大了也没有多大出息，还是一个人凑合着过吧。我如果成了家，在外面干活累个半死，回到家老婆孩子再没有好脸色，我是既劳身也劳心，这事情太不划算了。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生活多好啊！
连王承福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这番半疯半嗔的言论被大文学家韩愈听到耳朵里去了。韩愈出生于诗书之家，三岁失怙，跟着兄嫂生活，历经人间冷暖。他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却经历了四次科考，仕途几经挫折磨难。写这篇文章时，韩愈居住在汴州，做观察推官。刚开始听到王承福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王承福从过军，打过仗，立过战功，有过官勋，但是他却抛弃了这些应该属于他的荣光富华，手拿镘板，做了一个“圬者”。虽然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干着最苦最累的活计，却活得开开心心，无怨无悔。韩愈开始觉得很疑惑，再仔细琢磨一下他的话，又觉得很有些道理。韩愈觉得他是一个能够自善其身的贤者。同时，韩愈又觉得他为自己考虑得太多，为别人考虑得太少，是接受了杨朱的“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理论。认为他只为了自己活得快乐而不愿意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生活态度消极，不够担当。但是，韩愈觉得他讲的那些富贵人家因为贪图享乐做出营私枉法行为而遭致杀身之祸、灭门之灾的言论很值得自己警醒。于是，韩愈就为这个小人物立传，写了这篇散文《圬者王承福传》。王承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入了历史的册页，并随之名传千载。
王承福是幸运的。首先王承福是战争的幸运儿。作为一个优秀的弓箭手，虽然不敢说身经百战，但也肯定是参加过战役无数，他射杀的敌人也应该无数。在残酷的战争中能够存活下来，当然就会看透了生死，看淡了繁华。1200多年后，又一个大作家余华的《活着》中的富贵，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曾经从死人身上脱下过鞋帽穿在自己身上，经历过生死的历炼，活着就是幸福，能够自食其力、自得其乐更是最大的幸福。这样的人生观是一种看穿生死的大智慧。
其次，王承福是历史的幸运儿。在那个身不由己的时代，他只不过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选择了自食其力的生活道路。他看穿了世态炎凉，看淡了荣华富贵，认为自己福薄命浅，不去做非份无妄之想。他快乐着自己的快乐，然而他的快乐却感染了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韩愈。所以，王承福得以留名千古。
再次，王承福是思想的幸运儿。王承福的思想用世俗的观点来看，可以说是自私自利的小市民思想。但是，在当时所处的时代，却是儒释道思想混杂，各种思潮混乱无序的时代，孔子、孟子、庄子、老子、墨子、杨雄、杨朱等等人物思想并存，时人不知道该信仰哪一家。更可怕的是，经过了南北朝和隋朝，佛教大行其道，僧侣和尚侵占大量社会财富。韩愈作为那个时代伟大的思想者和学者，他把建立儒家道统体系为己任，掀起了儒学复兴运动的潮流。所以，他借用王承福这个小人物，表达了“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道统思想。王承福就成了韩愈倡导儒学思想的活教材。
一千多年后，我来思考王承福其人其事，依然觉得王承福很有魅力。人有多大能力，就承担多大责任，各司其职、各得其乐，自食其力、安贫乐道的思想，放在当下依然是一种美德。不给自己惹祸端，不为社会添麻烦，难道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做到的吗？
王承福还会幸福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