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翩翩从东来

字数:3222 2022年02月11日 综合

■王冬良   邹平

    那时,我们还没有搬入村子南边的新宅,一家人住在位于村子正中的老宅土房子里。一个冬日的早上我刚起床,就听到院子里的枣树上有鹦鹉的叫声,很清脆。
    我来不及去戴棉帽子,匆匆跑到树下一看,原来是一只小虎皮鹦鹉。恰巧奶奶从东屋里舀着一瓢白面出来,她喃喃地说:“会不会是你东来大爷家的鸟跑出来了?”吃过早饭,我刚到学校,就听到有同学说:“昨晚停电的时候。那个瘸腿东来大爷家着火了”,一个同学说“听说是他家的烛台坏了,把点着的蜡烛弹到被子上去了”,也有的说“就是他站起来下面条的时候,灶门口的火苗窜出来了,把灶门口一堆棉花柴引着了”,还有一个同学说“你猜他咋着了?一看火势着大了,不是先急着去把炕上的被子抱到院子里,反而先去把鸟笼子打开把一窝鹦鹉放走了!”幸亏有人在院外经过,听到喊叫声赶忙跑进去帮忙、救火,才没有烧到房顶和柱子。但那些可伶的小鸟却再也不敢飞到屋里去了,只是在院子里的那些树上停留,饿了飞下来吃点人们撒到地上的鸟食。
    之前,我跟着其他大孩子去他家玩的时候,看到过那个鸟笼。一半是铁丝网的,里面放着盛水和鸟食的小塑料碗,中间有根横木,便于鸟儿休息;另一半是用硬纸壳做的,紧扣在土坯墙上。土坯墙上有个洞,里面铺着些干柴草,方便雌鹦鹉在里面孵蛋(保温效果较好)。铁丝网,硬纸壳箱子,墙洞是通着的,碰见生人,鸟儿就会躲起来。
    东来大爷,大名叫“王传孟”,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眼里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与村里其他普通的老百姓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他有着一口整齐的假牙,手腕上戴着手表,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年轻的时候曾在供销社上班,有学历,算盘打得也挺出色)。比如,他喜欢养花,家里种着夹竹桃、地瓜牡丹、无花果等植物;养着一只看不出年龄的老山羊,时不时挤一碗羊奶熬来喝。窗台上放着许多玻璃瓶子,里面有冰糖、透明的玻璃弹珠,还有苹果大小的迷你型地球仪等稀罕玩意。放柴草的东屋里住着一窝小刺猬,谁去了都可以站在门口看一看。
    但这些事与另一件事相比,却又都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年轻时把邻村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祖父是地主)、失去父母的孩子过继过来,培养成了大学生,胜利油田的一名正式干部,并为了孩子一辈子再没有娶妻。尽管他是残疾人,但他却比许多人都伟大。那个叫做“小刘”的人,我见过,在东来大爷得了食道癌即将离世的时候。那天傍晚,他一进村就从车上跳下来,哭得满脸泪花,老婆、孩子一路相随,也是哭得非常厉害。村里人一边上前搀扶他们,一边引导他去见老人最后一面。据村里人讲,东来大爷从医院回来后,不吃不喝,硬是靠每天喝几口温开水坚持了三天三夜,直到“小刘”走到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才安心地咽气。
    这件事是夏天在大门口乘凉的时候,听邻居家的爷爷、奶奶们讲的。我们这些调皮的男孩子对他的印象,更多的是他“吝啬”“抠门”等。为什么这么说呢?且听我细细道来。
    在我家向东、向南各有一片枣树林,合起来足有十几棵老枣树,都是东来大爷的。他家怎么这么多枣树?而我们家院子里只有一棵?奶奶说,原先咱村子本没有这么大,每家都有一块空地当场院,用于打场、晒粮食、放柴草,咱家的就在村北、小庄那里的湾崖(方言读yai)上。而村东公路往西到咱胡同口这里这一片地,原来就是东来家的,后来村里重新规划宅基地,在人家新宅子里的,双方协商留着还是砍了,在空地上的枣树就还是他的。
    鲁北多枣树,枣树耐旱,抗碱,产量很高。我们村的这些枣树,多半结的是乐陵小枣。“七月十五红半圈,八月十五枣落杆。”农村的小孩子呢,到了七月十五看到树枝上红了一半的枣子,那个手不痒痒?家里的不敢摘,怕家里的大人逮住凑一顿,揪耳朵、打屁股,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上学路上、放学路上或者趁着中午人们午休的时候,好几个小伙伴假装蹲下系鞋带,暗暗把小砖头、石块抓在手里,看看四周没人,每人都要伸长胳膊用力把石头、砖头快速朝枣子最密的地方扔过去。红红的枣儿一落地,不管上面有没有树叶,也不管粘没粘上鸡屎、泥巴,捡一把揣兜里就跑,作鸟兽状散去。跑到学校门口或没人的地方,用衣袖擦一下,放进嘴里,真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偶尔也有被“虱蛰子” (有的地方把这种虫子叫“洋辣子”,学名叫“褐边绿刺蛾”) 叮着的时候,但这都不算事。有一年秋天,先是天旱后是大涝,枣子熟得也早,我和几个小伙伴去河里摸鱼回来,走到枣树林旁边,看到路旁有棵大枣树,枣子把树枝压得低垂,估计用根木棍就能够着。有人提议,打一杆子摘几个枣尝尝吧。一番“剪子 包袱 锤”的较量,最终决定由我去找杆子打枣。我看了看四处没人,就扬起一根粗树枝轮了一下。枣子刚落地,树林里就传出一声吆喝:“谁家的孩子这么调皮?枣熟了吗,你就打?”我们一听有人,赶紧就跑。刚到家一会,他就找上门来了。我听见他说话,吓得藏到了西屋牛棚里,怕他把事情告诉学校老师。他不慌不忙地把事情告诉了我奶奶,也不是很生气的样子,“婶子你好好管管他,等打枣的时候,我来叫他去打枣,管他吃个够。”奶奶说,“你放心吧。一会我好好管他,家里有枣树,出去瞎踢腾还行?”
    他没有食言,我也没有爽约。那天我叫了好几个朋友一起去帮他打枣,有爬上树挥舞着竹竿打枣的,有蹲在树下拿着筐子捡枣的。他那天很高兴,指挥着我们把枣树四周的猪圈、柴垛提前用草席子盖住,地上铺上包袱。他一边安排着,一边欢笑着和我们说话,“今天我请你们吃枣吃个够,半青不红的你们不用尝,肯定发艮。要吃就吃红透了的,或者红得发紫的。不要吃一半就吐了,浪费可不好,我还要晒出来换钱呢。”“不要吃太多,吃多了肚子不消化,肚子疼,我可不管啊”“走的时候别慌,我给你们每人拾上一兜” ……打完枣,我们帮他运回家,有在袋子里的,有倒在簸箩里的,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地满载而归。我和新良走在最后,他说:“明天要是不忙,你俩再来吧,帮我把枣弄到屋顶晒晒。今晚上我先挑挑有残的、不熟的。”
    之后,偶尔我也跟着别人去他家里玩,他有收音机,我喜欢听戏曲、评书。新良他们去的时候多一些。有一年冬天东来大爷感冒发烧、几近昏迷,下不了床。因为下大雪,邻居们大都窝在家里睡觉不出门,只有极少数小孩子在家里待不住四处闲逛。十分万幸,及时被新良几个人发现他生病了,从家里端来热水,帮忙找医生拿药,这次挽回一条性命。
    转眼间,我已离开家乡打拼近二十多年,村子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东来大爷去世几年后,房子也被亲戚转手卖给了他人。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还在,村里人说每年春天梧桐树开花的时候,都会有几只绿色的鹦鹉从远方飞来,站在枝头或屋脊上鸣叫。我仿佛看到胡同口那个叼着旱烟卷,拎着鸟笼蹒跚远去的身影,那么真切,那么清晰,那么孤独,却又那么坚定。
    愿天堂多欢乐,有他最爱的鹦鹉陪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