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条河的归来

字数:2737 2022年03月15日 综合

                     ■沈荣喜

      腊月一到,年越来越近,春天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这时候,一个叫“故乡”的地方日渐明朗起来,先是一座山在脑海里萦回,接着念头一次次倔强地翻过山的另一侧去,那里是熟悉的村庄,路口,小巷……有一缕悠悠的味道飘来,像屋檐上翘首仰望的炊烟,那是游子归家的信号。
      我坐在车上,看见城市边缘的这条大河裸露着大片的石滩,那些往常浸泡在河底的卵石,此时得以从水底探出头来,做一次深长的呼吸。河褪去了往日的喧嚣与浮躁,将身子放低,再放低,贴着河床底部,几乎是在卵石间潜行,透明得像一块洁净的玻璃。印象中,这条河是宽阔的,像铺展开的碧绸,尤其到了夏季汛期,河水如万马奔腾,倾泻而下。现在全不是那么回事,安静,低伏,有一种你想象不到的谦卑,谦卑到你有些不认识它。
       和河一样谦卑的,还有两岸的那些山峦,站着的,伏着的,有的盘踞在水边,有的矗立在坡岗上,一声不吭,山山岭岭全罩在一件灰蒙蒙的旧袍子里,都朝着河畔翘首,像在盼望一条归舟。
       河岸边的树丛里,夹杂着一棵棵落光了叶子的枫杨和油桐,枫杨将枝条伸向空中,那是它们深情的眼眸,在凝望蓝天;油桐的枝丫则向四周摊开,再摊开,然后末梢微微翘起,化作无数的手掌,想要承接着什么。我突然想起老家的一句俗语,“天上人送东西给你,你也要把手伸开来去接”。是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应该给你的,或者是你就该得到的。不管是低伏、翘首、凝望,还是承接,都是生命应有的一种姿态。它谦卑,但同时又是进取的。谦卑,让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棵树都虚怀若谷,展现个体最大的潜能,这样才可以迎接生命中随时可能到来的机遇。如同蛰伏的虫子,只等春雷唤醒,就破土而出;就像河边的树木,静待东风拂面,便晕黄染绿。河流以谦卑的姿态,低伏身子,大树静默,群山不言,她们知道缄口,此时还不是激动的时候。我知道,每一座山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根草的身上都隐藏着一条河,它们在等待那条河流的归来。
       我走进村子,看见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那一座座黄墙黑瓦的老厝,粗糙,甚至有些简陋,但一年年为生活其中的人提供安稳的住处,床上有温暖的枕被,仓里有充足的食粮,每当炊烟升起,缭绕在瓦上时,老厝浸润其中,日子便有了人间烟火味。
       我想起小时候,每到腊月底,家里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扫厝。打扫从厨房开始,父亲端起灶上的鼎(锅),露出前后两个灶池,那用圆柱形的陶瓷一节节续接上去的烟囱,像一杆长长的烟枪,大部分矗立在灶尾,只留出一截烟嘴露在瓦楞上。每天早中晚,它的嘴里都会吐出淡蓝色的烟来。过去的一年,烟囱的关关节节里积攒了许多烟灰,使烟道变得狭窄,一下雨,烟在雨势的骤压之下常常逆着烟道往灶口倒灌回来,那时老厝便发出一声声苦涩的咳嗽。父亲先疏通烟囱,他接过母亲递来的一根竹条,这根竹条平日里卷成箍状放置在阁楼上,只有这时才一显身手。父亲抽着竹条一点点往烟囱里伸,左一下,右一下,像挠痒痒似的,躲藏在关节处的烟灰便忍不住扑扑往下掉。疏通完烟囱,父亲拿来新扫帚,扶着木梯,一道道清扫灶头顶上的瓦楞,旧年的烟灰便从楞沿里簌簌往下落,飘满灶面和灶池,也飘满父亲的头和身子。清扫完,父亲拿着铲子侧身从后灶心里往外扒草木灰。等父亲扒好灰,放上鼎,母亲便开始清洗。她拿刷子先刷前灶后灶的鼎盖,刷完用水一冲,木制的鼎盖便白净发亮,接下来灶头灶面灶壁后灶心,一一刷洗擦拭,直到将灶洗得干干净净。父亲将灶池里扒出的草木灰堆到厝旁的菜园里,留作开春后菜地的用肥。厨房的地面没有经过水泥硬化,走了一年,滴在地面的渍啊,雨天鞋底带回的泥啊,一层层积攒起来,地面看上去像漾着一道道水的波纹。父亲手握锄柄,低下头小心刮去这层黑泥,直到露出新土,平坦如初。
       除了厨房,还有公共的厅堂需要刷洗。下午,母亲和堂嫂举着长柄刷,一遍遍刷洗着厅堂两侧的木墙壁,父亲背着手压式喷雾器仰头往墙上喷水,一条条污垢在水的冲刷下落到地面。厝里打扫完,就剩下门前那条石板路。那条石板路的缝隙里长满了草和苔藓,潮湿的天气里常使人冷不丁滑上一跤。尤其是那些牛筋草,我们这里管它叫“千人拔”,根扎得深,不容易拔起来。父亲每每弯下腰来,将锄头放在一旁,和这些牛脾气的草较劲儿,直到苔净草清。清扫之后的老厝,从内到外焕然一新,变得清爽干净起来。晚上,母亲燃起灶火,那火光熊熊的,映着母亲慈祥的脸庞,木柴在灶池里发出欢快的声音,那通了烟道的老厝呼吸起来格外得顺畅,袅袅升腾的炊烟里似乎传来了春天的歌声,那声音越飘越远,翻过了一道道山,越过了一条条岭……每一年的扫厝,父亲一次次弯腰曲背的动作里展现的何尝不是一种谦卑的姿态,那是对庇护一家人的老厝的感恩哪!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母亲将准备好的灶糖、福橘恭恭敬敬摆在灶公灶婆面前,再炒上几盘菜肴请他们享用,然后手捻着三根长香,低眉敛首,嘴里念叨着:“灶公灶婆,要做(过)年了,你要保佑一厝人平安大吉啊!”袅袅香烟中,依依灯烛里,灶公灶婆的脸越发红润了起来,仿佛首肯了母亲的请求一般。我知道她的恳切和谦卑,是在表达一份感激,感激上苍在过去的一年里风调雨顺,使年景丰饶,并祈求新的一年诸事顺利。
      山岭河流树木在等着春来,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过了年,春天就要来了,春天是上苍最美的恩赐,是让人憧憬的曙光,它将开启又一个崭新的轮回,那里有更美好的希冀。大地谦卑,谦卑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成熟。我遥望远方,仿佛看见河的源头,山的脊背,那成千上万棵沉默的树的枝头,已然涌动着春潮,一条条河流正在准备它们的归期。
接下来,这些河流将以春天的名义出发,所经之处,大地上草木蔓发,春山可望。